Fashwave：极右翼创造的合成器音乐

在中文互联网里，“fashwave”还是一个相对生疏的词。它听上去像是某种冷门电子流派，实际上却是近年来极右翼、白人至上主义圈子在网络上自造的一种“配乐”——用怀旧的 80 年代合成器音色，去包装法西斯主义的政治想象。而且随着政治极化的浪潮，它正在从地下亚文化向主流平台渗透。

《卫报》在九年之前就曾经报道过这个现象，我将这篇旧文翻译并上传到过网易云专栏，这篇远古新闻基本勾勒出了这个亚文化：它如何从无歌词的合成器浪潮中窜出，又被极右翼网站宣称为“白人民族主义运动的官方配乐”。但如果只看那篇报道，很容易产生两个误解：一是把 fashwave 当成一个“音乐流派”对待，二是以为它在年轻人当中已经非常流行。我认为更准确的说法是：与过去的极右翼能够用自己的美学能力绑架政治不同，现在极右翼只是通过这样一个小而典型的“审美–意识形态”样本对现成美学资源的进行一次政治掠夺。

fashwave 究竟是什么？

从字面就能看出来：fashwave = fascist + wave。
“wave”来自 synthwave / vaporwave 这类合成器浪潮、蒸汽波美学，而 “fash” 很直白，就是 fascist（法西斯主义）。

就音乐形态而言，fashwave 基本上是器乐电子乐，几乎没有人声，它大量使用 80 年代风格的合成器音色：琶音、铺底、复古鼓机节奏，编曲上往往就是现成的 synthwave 歌曲：中速、带一点忧郁或宏大感的旋律，在 YouTube 上的各种剪辑之中偶尔夹杂演讲采样——例如法西斯人物、极右翼政客的演讲片段。

如果只听声音，它和普通 synthwave 的区别并不明显；真正拉开差距的是视觉和命名：

封面上出现纳粹鹰徽、卐字、法西斯符号、卡通化的希特勒、党卫军军装形象
现代极右翼偶像：特朗普、奥尔班、法拉奇、各路“另类右翼”意见领袖
曲名和艺名极度直白：歌名诸如《Galactic Lebensraum》（银河生存空间，“Lebensraum”是纳粹的“生存空间”概念），艺人叫 “Cybernazi”“Right Wing XXX”“Stormcloak”等

听上去是“开车穿越霓虹城市的未来主义配乐”，画面里却悄悄挂上了“只限白人”的招牌。这种错位，是 fashwave “特别危险”的地方：它不是用重型吉他和嘶吼直接骂人，而是用看似“干净酷炫”的电子音乐，给极端政治涂上一层高光滤镜。

Synthwave 与 Vaporwave “被盗用”

要理解 fashwave，就离不开它的母体：synthwave 与 vaporwave。

Synthwave 最初只不过是一场怀旧风潮

2000 年代后期，欧美地下出现一批致敬 80 年代电影配乐、街机游戏的电子音乐人——Kavinsky、College、Perturbator、Carpenter Brut 等。他们用复古合成器和鼓机，创造了一种“霓虹城市、跑车、太空港”的想象。2011 年电影《亡命驾驶》（Drive），以及后来的《怪奇物语》（Stranger Things），把这种声音带进了更广泛的流行文化。

这套美学本身并不政治化：更多是对童年时代的怀旧，对冷战科幻、街机文化的迷恋。

Vaporwave 甚至本来是对资本主义的讽刺

Vaporwave（蒸汽波）采样 80、90 年代的商业广告音乐、电梯 BGM、流行歌曲，加上故障、拉伸、低保真，配上廉价 3D 模型、日文汉字、企业 Logo。一开始带有很强的讽刺意味：嘲弄消费主义、办公室文化、“永恒 199X 年”的资本主义幻觉，但在网络传播中，这种讽刺很容易被抹平，只剩下纯粹的“美图 + 空灵 BGM”；于是，一部分极右翼用户开始想：既然这是关于“旧时代”的怀旧，那为什么不能把它变成对白人主导时代的怀旧？

Fashwave：极右翼对“复古美学”的掠夺

大约从 2015 年起，在 4chan、8chan、美国极右翼论坛、Telegram 频道等地，开始有人把Vaporwave/Synthwave 的霓虹审美和与之完全无关的极右、纳粹象征混剪在一起，配文诸如 “1488”“Hail Victory”等白人至上口号。在这些圈子里，“fashwave”很快被当作一个内部玩笑兼标签使用：一方面宣称“这是我们的配乐”，另一方面也是对主流文化的一种反向占领。

重要的一点是：最早大量被用来做 fashwave BGM 的曲子，往往根本不是极右翼音乐人写的。瑞典制作人 Robert Parker，就是一个典型例子：他只是一个普通 synthwave 音乐人，作品出现在 fashwave 播放列表里面，自己完全不知情，直到媒体报道，他才发现自己的作品被贴上了法西斯标签。他公开声明反对极右翼，也不愿自己的作品和纳粹审美发生任何关联，却又很难阻止播放列表的使用

从音乐版权的角度，极右翼并没有“发明”这种声音，而是挪用和重新命名。真正从一开始就自觉创作 fashwave 的，是像 Cybernazi、Xurious、Stormcloak 这种 Soundcloud 小圈子音乐人——他们故意在曲名、封面、账号简介里塞满法西斯、白人主义暗号。

为什么偏偏是这种风格，适合极右翼？

极端主义音乐并不少见：80 年代的 Oi! 种族主义朋克、90 年代的 National Socialist Black Metal（纳粹黑金属），都是前辈。但 fashwave 有两个“更新”的地方。

它听起来很“正常”，甚至很潮

Oi! 和白人摇滚：歌词直白喊 “Keep Britain White（让英国保持白人）”，音乐粗糙、愤怒、明显带着亚文化标签，你得先认同那种亚文化装扮（光头、军靴）才容易走进去。
北欧新纳粹黑金属的乐迷圈子本来就相对封闭，音乐极端而难听（对一般人而言），和主流流行文化距离很大。

相反，fashwave 的声音完全可以放进任何一个“复古电子”歌单而不突兀：它没有歌词，不会直接听到“犹太人”“移民”之类的攻击性词语，编曲跟《怪奇物语》配乐、《亡命驾驶》原声几乎一个审美谱系，封面如果不放纳粹符号，只要写得中性一点，平台算法很难第一时间识别出问题，这使得它可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个普通合成器歌单里，而真正表达极端主义的，是标签、ID、视觉碎片和圈内解释。

比如你在流媒体上看到：

听觉层面只是“还挺带感的电子乐”，视觉和文本层面却在不断重复极右翼象征。这种“分层编码”的策略，和网络极右长期玩弄的“狗哨政治”（dog-whistle politics）高度一致：听得懂的人会心一笑，听不懂的人只觉得这是某种怪异的美学。

它精准对应了一种反动的怀旧情绪

fashwave 的宣传文案里，反复出现这样的意象：

“回到 80 年代，一切尚未被政治正确和多元文化摧毁的年代”
“那是白人仍掌握自己命运的时代”

换句话说，它试图把 80 年代的合成器怀旧，转化成一种“白人黄金时代”的政治怀旧，进而与“让美国再次伟大”“恢复西方文明”等极右翼口号相互勾连。怀旧本身是很中性的情绪，但被放进极端政治叙事，就成了“回到一个他者被排除在外的过去”这种危险想象。

在针对 fashwave 的 BuzzFeed 报道出来之后，一件事非常典型：Cybernazi 这类账号被 SoundCloud 封禁；一些歌曲也从主流平台下架；但与此同时，大量原本与政治无关的 synthwave 作品，仍在被 fashwave 歌单“借用”，音乐人很难逐一阻止。

从这个角度看，fashwave 本身的规模也许不大，但它凸显的，是一个更普遍的问题：当音乐变成流媒体时代的背景噪音，审美就很容易被暗中“绑架”，为你并不认同的叙事兜底。

它能有多大？会不会变成“极右翼版 K‑Pop”？

不过，从公开数据看，哪怕在它最热的时候，fashwave 也依然是极右翼圈子里的小众玩意儿：典型艺人在 SoundCloud、YouTube 上的订阅者往往只有几百到几千；很多账号被批量封禁后，转移到去平台化的站点（如 Odysee、BitChute、Telegram 频道），影响力进一步封闭在同温层内。

更重要的是，它在严肃音乐圈里几乎没有“正当化”的空间：你很难像评价某些有争议的黑金属那样，说“虽然人有问题，但音乐有创新”，因为大部分 fashwave 作品在音乐上相当模板化；它真正的“卖点”是符号和姿态，而不是音乐本身。

所以，更合理的判断是：fashwave 不太可能成为主流音乐现象，更像是极右翼圈子的一种视觉–声音梗包。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无视它。它的重要性并不在于“有多少人在听”，而在于它代表了一条清晰的思路：